哪怕如此,有杰本来还是相信长大就能解决问题,希望的火苗是一步步被扑灭的。开始一幕,全家在餐桌上说起如果考得好就去美国旅行,有杰郑重又小心翼翼地许诺,沉吟斟酌再三才说出的名次,显然是下定决心。而决定离开前夜,旅行确实兑现,不过没他的份,习惯被视作局外人的有杰不反抗、不抱怨,他爬上弟弟有俊的床铺想和他说话,扶起昏昏欲睡的弟弟泪眼婆娑地依偎一阵,然后镜头一转,画面外,“咚”的一声——他学着电视新闻里跳楼的漫画家一了百了。有杰不再期望成为大人,不是剔骨还父剜肉还母的报复,到最后一刻,他还是比顺从更顺从地深信没有自己拖后腿,家人会更幸福。

有杰有俊的原生家庭被观众形容为“很东亚”,但简单以“鸡娃家庭悲剧”概括有杰之死,又是有失偏颇的。他们家境优渥,父亲是成功的大律师,某种意义上出生在罗马,车接车送,家有女佣,毋须靠知识改变命运,和千万人挤独木桥。练琴、考试、学英语,无非是精英家庭标配,远没有传说中“鸡娃”家庭那样内卷得各显神通。

父亲嫌弃有杰留级、批评他讲英文时语法错误,不能完整弹出弟弟信手拈来的钢琴曲。这些与其说是达不到对标弟弟的严格期许,不如说是父亲感到面子上过不去。换言之,父亲对两个儿子的厚此薄彼都不是出自偏爱,本质上只是因为,像弟弟那样作为学生代表、就读老牌名校让自己有面子。就像父亲在意给学校捐款支票的署名是不是自己一样,最重要的是脸上有光。成功的子女只是成功人士的时尚单品。

生者:“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”

《年少日记》中有杰的父亲是冷漠的“富爸爸”,去年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的影片《老狐狸》中则有一位“穷爸爸”。二者恰为成长之一体两面。后者租住陋室与儿子廖界相依为命。在经济腾飞,人人想赚快钱的年代,深谙游戏规则的教父式“老狐狸”(房东)突然出现,对廖界倾囊相授如何断绝同情实现阶层升迁。贫穷却仁厚的父亲却以身作则影响儿子恪守敦良本分。廖界也因为心中笃定的爱意,还是在摇摆过后做出自己的选择,知世故而不世故地长大。这样的父子关系对《年少日记》中锦衣玉食的有杰有俊而言,又是怎样一种丰裕与奢靡?更何况,当家庭成为情感的牢狱,死者戛然而止,而生者负重前行。

《年少日记》剧照。

心理咨询的家庭治疗流派中,有两大主流理论:家庭系统理论和家庭结构理论。其中家庭系统理论的奠基人莫瑞·鲍温(Murray Bowen)曾提出三角关系理论,即通过第三者的介入来转移两位家庭成员的矛盾。有杰有俊的家庭中,铁面暴力的父亲、弱势紧绷的母亲,夫妻关系本身摇摇欲坠,他们采取的策略是高举唯成绩论,让“不是什么重要的人”的有杰成为牺牲品。

与此同时,因为缺乏爱与理解,同住屋檐下的弟弟有俊也不快乐。有人将他对有杰的冷淡解读为恃宠而骄,但更深一层,有俊可能只是为了自保。且不说“读书好所以更优秀”是被灌输的价值观,一样目击父亲对母亲的暴力相向,又有哥哥的反面教材摆在面前,有俊唯有以优秀表现换取微薄的安全感,只敢在无人的天台大声喊出其实内心也觉得读书好闷。他对哥哥的情感切割(Emotional Cutoff)更多是机制性的自保手段,他深知万万不可“近墨者黑”,故在有杰被同学取笑、被老师责罚、被父亲痛打时,都下意识表现得事不关己。

如此抽离一直延续,且在成年后有俊已经成长为郑老师的世界中表现得更为具象。电影的英文名是“Time Still Turens The Page(时光会开启新篇章)”,但又谈何容易?母亲一走了之,自此在有俊成长中缺席。电影最高光的叙事诡计,暨兄弟身份、生者与死者的错置,一个轻巧的障眼法,带来巨大的情感冲击:被有杰视角带入的观众,前一秒还在庆幸,有杰终究得偿所愿,长大成为了关心学生的好老师,后一秒真相大白,原来郑老师是被寄予厚望的弟弟有俊。他没有按父亲的规划走向成功人士的康庄大道,而是选择成为那个平行时空里代替哥哥活下来,挤着小巴上下班的平凡人。这是对家庭的反叛,也是自己背起的道德十字架。如同张爱玲《对照记》的名言,“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,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”。

《年少日记》剧照。

需要指出的是,影片对于郑老师(成年有俊)的情节推演,太过遵循与童年呼应的笼统模式而显得过犹不及。例如郑老师写给前妻的长篇告解信中,自白当初目睹她像有杰般对着玩偶自语一见倾心;又由于心中关于哥哥的伤痛“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”;例如他与学生谈话,揭晓校园中潜藏的被霸凌者与自残人士,学着哥哥当年带他们去无人处大喊纾压,又接连输出“只要你说出来,就会有人在意”“未必帮得了你,但是可以陪着你”等金句;例如他与病危父亲抱头痛哭,追忆有杰的样貌已模糊,只记得“他一直在说对不起”。

与浑然天成、唤起观众共鸣的“过去时”童年线相比,“现在时”的篇幅堆砌太多主题先行的旁枝末节。可以理解导演的用心,但亦有面面俱到却浅尝辄止的冗余。结尾处,成年有俊带着花来到有杰跳楼的天台,转身与10岁的哥哥舞台剧式的四目相对,也有些刻意点题。毕竟,正如电影中那封到头来仍是无主的遗书,还有若不是被有俊暗自收起,也必然被时间湮没的日记,有的伤痛未必需要和解。

他者:“我为什么要忘记?”

正因为优缺点的格外突出,《年少日记》评价两极。有人质疑其如温吞糖水片,题材深沉而手法清新,也有人感同身受二刷三刷,并认为“这不是给家庭从小幸福美满的人看的电影”。

共鸣与否,甚至情意结是否解开,都不是电影最重要的目的。导演卓亦谦因好友自杀离世写下剧本初稿,曾被问及拍完是否放下?他的回答是,“我以为我会释怀,但拍摄过程中我知道没有,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,但我为什么要忘记?这是能够好好记住他的方式。”

就像作家周志文回忆少时同学的散文《空山松子落》:“不只是一颗,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松子从树上落下,有的落在石头上,有的落在草叶上,有的落在溪涧中,但从来没人会看到,也没人会听到,因为那是一座空山。”

成长道路上的千沟万壑,有人大步迈过,按部就班地长大,但是,那一颗颗像有杰一样,坠落的,没有成功迈过的松子呢?在理解、放下、释怀以前,好好记住是第一步,记住他们,也是记住年少时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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